中国,是“诗之国”。近年来,无论高官土豪,还是搬砖百姓,无不大显身手。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叱咤诗坛的最高频词,早就不是什么“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而是“老干部体”。
赵本山小品中“作诗”我广东老家,有句调侃话,“老干部题诗,口水溅满纸”,真传神写照。确实,当今还写旧诗的群体,“老干部”几乎一家独大。时下,什么诗协、诗会、诗刊、诗集、诗人,总见“老干部体”最趾高气扬,最人群攒动,声势也最为浩大。
这也是不奇怪的,能写““老干体”者,老干部也。这些人,往往位居要津,人尊言重,关系活络,要发表大作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有的,甚至直接管辖着报刊杂志,“自己想登就登”,干卿底事!更有甚者,比如前段爆出的核心期刊《银行家》,主编谋私自肥也就算了,连自家10岁儿子都跟着鸡犬升天,各种散文、诗歌照刊无误。因此,当代旧体诗坛,“老干体”横行霸市是顺理成章的。
《银行家》王松奇的“父子集”当然,舆论对于这些“老干体”,是很反感,也很不客气的。诗坛早有人议论说,这股诗风,很容易让人想起往日小靳庄老阿姨、老大爷们的赛诗,锣鼓喧天、镰旗招展,一群人颤巍巍立,豪迈朗诵,写诗俨然群众运动,诗人顿似扑天蝗虫。这些话,过失温柔敦厚之旨,殊乏尊老爱幼之礼,但也可看出,那种抵制情绪也是很真切的。
可“老干部们”,也是愤愤不平,又显委屈的:咱退食自公,竞存约己,老有所乐写诗怡情,到底妨谁碍谁了,要被你们鄙薄成“诗坛广场舞大妈大叔”,甚至是“扑天蝗虫”?
“老干部体”这“标签”,究竟何人何时开始提出,已无从查考。但这个命名,充满不屑、嘲讽,甚至“高级黑”的意味,则是显然的。
老有所乐什么是“老干体”?过去,广东杨子怡教授某文就讲的挺好:所谓“老干体”,起初多指仕途或企事业单位退休官员们所写的古典诗词,后来特指一种形式上略具“古风”,但内容如报告般套话连篇、思想陈腐、流于口号、歌功颂德甚至是充斥谄言谀辞的“古诗”。所以也称“官僚体”,甚或是“哈巴体”。
这个“定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广义上的“老干体”,作者并不一定得是老干部,实际重在内容、格调之别。老干体实是公文写作的变种,几乎所有形式粗陋、内容空洞、格调卑下、假大空疏的“诗”,都可归为老干体。因此,但凡是类似诗作,无论你何职何业、是妙龄少女还是青壮小年轻,照样有望成为“老干体”生产大户。
娱乐圈中的“老干部”靳东此理,反之也成立。比如,前些年网传金陵某娄姓要员的“绝命诗”:“今日鸿门剑指谁?殷勤劝醉暗藏雷。江湖未有真情酒,为主酩酊却饮悲。满眼新荫难庇佑,一船旧友且相陪。桃源渡口人忽醒,由己之身弃秭归”,文笔悲壮、词意凄凉、才气逼人,就是很正宗的“七律诗”,不能因作者乃老厅官就认证为“老干体”。
每个时代,*海都不乏才子的。“五杠少年”也可能敲出“老干体”,而老干部则不一定只会写歪诗。
而且,咱们还需明白的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虽然,“老干体”此名目是新的,当代以前中国并不曾见该名词,但不代表它在历史中没有实质存在过。
聂绀弩较真起来,老干体实源远流长,瓜瓞绵绵。历代正学都在官府,有*制就有官场,有官场就有“老干”,有老干就有“老干诗”,这是无法避免的尴尬。自古以来,我们的官场,就盛产这种以“老干部”为主导作者,官场习气极重但乏内涵的“诗”。可以说,“老干体”的真正渊源,是史上的“台阁体”。如今的“老干体”,实质就是时代变种,是“新台阁体”,是“新应制诗”而已。
报端随处可见的“老干体”中国诗人,饶是李白苏轼,也得吃喝拉撒,也想当大官。他们也混官场,也有应酬、也有交际,需要交差,需表忠心,需人脉串联,需与世俯仰,免不了应景随时,你唱我和,赞颂盛世,写些形式主义的诗。所以,杨教授就说,大家熟悉的岑参《和贾舍人早朝》、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就内容与功用而言,也是大唐“老干体”。只是,他们本身都是诗坛大咖,写的再“老干部”,也还可观,起码不讨人厌。到了大清,乾隆皇帝更可称得上震古烁今的“老干体”大师了。
到了当代,“老干体”的文学渊源与标志性人物,首推郭鼎堂大师。有人把过错推给聂绀弩,其实不对,聂诗只是形近张打油、胡钉铰之语,精神内里还是很士大夫气的。写诗填词这桩严肃风雅的事业,是到了郭老师手中才真狂飙突进的。现存《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下册中的郭诗,诸如《春雷》、《宇宙充盈歌颂声》、《满江红·庆祝大开幕》等等“旧体诗”,举目都是什么“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既无诗形亦乏诗味,口号通篇谀辞满纸,确实是典型的当代老干体,也引领出了一代诗风。
当代“老干体”,绝大多数师法对象,就是郭鼎堂老师。当初,钱钟书给好基友吴忠匡写信,调侃说“尊诗贤于赵钉铰、郭打油远矣”,就是对赵朴初与郭鼎堂所代表的老干诗风,作揭橥性的嘲讽。
说到这,核心问题才真的来了:既然“老干体”是古已有之,至少并不扰民,为啥还要批评它们,是否应该批评?
乡村里的老人.古典诗词爱好者敝人的态度,倒很直接:需要并且应该去批评。理由也很简单:我们不是要反对“老干部”写诗,而是意在批评一种极其恶劣、丑俗的诗风,乃至歪斜的世风。这种“老干诗”,与许多老干部的做人与讲话风格一个样,观点陈腐、套话连篇、歌功拍马、毫无生气,是霸占资源,也引导社会不正风气。如此污染,都该清理,怎么就不能批评?
这就是说,批评“老干体”,重点指摘对象,并非写诗的“老干部”,其用意更不是要褫夺“老干部”们写诗的权利,甚至最着重点都非纠缠诗的好坏,而是要坚守住王国维所说的,古雅的、正派的、严肃的诗学立场,即反对一种低劣的诗词程式、诗歌风气乃至不良时风。一句话概括:我们还应鼓励老干部写诗,但坚决反对“老干体”。
我们应该明白,作文吟诗,也是“天赋人权”,一些干部退职后,含饴弄孙之余,以写诗修身养性,是极正当且风雅之事,即便写的蹩脚了、陈腐了,也还无可厚非,在深奥精微的诗词传统面前,所有人都是学生。
*永玉:那些神经的老头那些叫嚣驱逐“老干体”的一些人,包括我自身在内,论诗学素养,兴许还不如“老干部”们呢!
但另一道理同样显豁:诗可以写不好,但不应该以堕落、败坏、羞辱为荣。
我们意在“取缔”的“老干体”诗词,实质不是“诗”。而是空话、套话和口号式的干嚎,是口是心非的滑稽表演,其实质危害在于代表着一股很恶劣的学风、诗风,甚至是“人风”。例如王兆山先生,其闻名遐迩的那首“老干诗”《江城子—废墟中的自述》,“纵做*,也幸福”云云,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按照杨子怡教授意见,典型的“老干体”诗词,大体都指向同一种趋向:1,形式程式化,甚至平仄都不分,是平凑的“假古董”;2,表达歌德化,一堆陈醋口号;3,情感空洞化,说教连篇,毫无风雅可言;4,精神官气化,装腔作势,陈词滥调,*话连篇。这样批量涌出的“老干体”,不仅不堪卒读,也助长假大空的公共风气,缪斯小姐没有理由接纳,读者更有责任抗议。
比如,前些年有这么一首流传广远的经典老干诗,题为《警醒》:“警示教育心震撼,前车之覆后车鉴。当年权重多风光,一旦贪婪跌深渊。地位是柄双刃剑,坚持改造世界观。廉洁自律何为最?权力金钱美色关”。就是这首“大作”,当初问世时,溢美之词铺天盖地,甚至有各种美文专门夸赞的,已经是很荒谬的了。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该诗作者李大伦,时湖南郴州主*者,后来的“全国著名亿元贪官”是也。
诗者,志之所之也,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四项,是它存在的根底。用大白话讲,“诗”是野蛮与粗俗的对立物,是永远的反对者。
“老诗人”叶嘉莹女士我想,现代人之所以还要学习传统古典诗词,其核心目的,无非是想借此变化气质,成为一个高雅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此即孔丘老师所教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更是古典诗学的精髓所在。但是,“老干体”这类创作,表面上附庸于雅,实际是在扭断古典诗词的宗风,令它退化为最庸俗的什物,只是在浪费社会纸张。
真正的诗人,是犹如屈原那般,用诗词遗留下一个文化的节日。或退而求其次,跟当下真正的“老干部诗人”叶嘉莹先生那样,展露一种与文雅相关的怀念,与精神风度。最底线,也得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让年轻后生跳出来,教训您怎么做人。
当今有些“老诗人”,诗集出的再多,只会留下一摊口水、一地鸡毛,一众嘘声,一堆垃圾。这样的玩意,没人论几句是非,本身就是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