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仲兵
我是一个前世有罪的人,
所以,
今生今世,
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
乞求它的宽恕,
来补我的罪。
————
在我刚刚记事时起,年轻的舅舅曾拿着一本泛黄卷边的破书,笑笑的,坏坏的对我说这样的鬼话。
那阵子正是寒冷的冬天,衣冠道闹得挺厉害。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在我心中也闹腾了一段日子,我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被逮着,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露出自己刚刚懂得隐藏的那个51区来,在大庭广众下当他们的祭品。我还没有向女孩子展现我的雄心壮志,我不想这样死去,这是很没面子的事儿。
加之,那时农历新年刚过,我才刚刚穿上一条属于自己的新棉裤,我才刚刚不用担心之前冻坏过的51区再一次被冻坏,反而,我的宝贝能够像装进保温瓶那样热乎乎地随身摇摆,然后在大街放肆地追逐女孩子。
那时候,我与男女小伙伴们分成两派,互扔石子开战,敌我分明,而且打得你死我活,受伤的,大不了到对方家里去“喝红糖水”,然后养好了,再加入战斗。
我也是孩子王。战斗时,我学着《南征北战》里站在坦克上的领导的样子,指挥由三五个、或十来个人组成的千军万马,让他们去冲杀。
这是一种君临天下式的快感。在当时,这种快感完全可以与我刚刚萌生的莫名冲动并驾齐驱。所以,有一次我还选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给我当——电影里叫:发报员。我年龄不大,但听着非常舒服。我心想,这名字是哪位大神发明的?能不能让我的发报员变成我的司令夫人?
她像是梁红玉,也像是扈三娘,反正能打仗而且长得好看的女英雄都挺像。在战斗前线,她是一名红色娘子军式的悍妇,但在后方我的领导下,马上变成一幅逆来顺受、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这说明我领导有方,她也非常享受,而且跟我一样快乐。
前线杀声一片,我与夫人在后方岿然不动,名义上是共同商议所谓的战略方针,其实,二人如同沉浸在朦胧如水的天国一般,尤其是我的脑子里,像有一团粘糊糊的浆糊在缓慢地流动,像要停止的样子。
哪里还顾得了战略大计?今夕何夕?得过且过吧。不出意料地,我方吃了败仗。
这时,夫人要亲自披挂上阵,被我强拉了进来,“何必当真?认真你就输了。”其实认不认真,只有我是赢家。前提是,她不归别人。
不祥的是,当下流行的这个神秘的衣冠道,搞得满世界人心慌慌的样子,照此下去,似乎也有可能要搅黄我人生刚刚获得的这种快乐生活。——打仗,确实反而带给我快乐和享受。
但是,如果我当了祭品,我51区的英雄核心就不止是冻坏了,而是肯定陪我成为一堆臭肉,所以,我恨这个不想让我穿着新棉裤当司令的坏东西,它就是我的仇敌!我心里默念:打倒衣冠道!
但舅舅不这样看,他偷偷地对我说,你这是罪孽。他说,你不懂,等你大了再说吧。我说:我现在有时候一天长大好几回呢。他“呸”了一声,说好。
他越这样不说明白,我越心里放不下,一直在悄悄听大人们怎么说。
后来听说,人民公社和大队的民兵利用群众提供的线索,三下五除二就抓住了其中的坏头头,原来是我们村的一位小学校长。听说抓人的逻辑是,因为他沉默,所以是对抗,为此,他肚子里一定有坏东西。再加上他阴暗的过去,足够了。
其实大家都比较熟悉。据我所见,这位校长坏蛋平时沉默少语,另外,听说他不是本乡人,来了多少年了,还操着南方夸子的口音。
这次事发后,听人说他是解放前国民党留下来搞破坏的,后来经过镇压、改造,老实了好多年。这几年,他好像觉得世道有点乱,正是他发难的时候,所以就想图谋不轨,结果,还是没能逃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被抓后,一番专政铁拳落下来,他51区的雄根正巧被击中,自那之后,哪怕嫦娥坐怀,他也没了反应。
我们一伙疯孩子打听到关他的地方,是招待所的后院,于是在夜里就翻墙进院,去偷听他自己有没有给敌人发电报什么的。——疯孩子们真不懂,人都关了,还哪有什么电台?反而是,一个伙伴因为翻墙摔断了胳膊。这起事故引起我们队伍的巨大震动,我身为带队领导受到一些压力,不过这个侦察行动算是罢了。
舅舅得知消息,又找我洗脑,而且相当严厉,告诉我,你要下地狱!
哎呀妈呀,我现在刚刚有了新棉裤、发报员夫人、还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我才不管这一套呢。况且,连他自己也说,地狱是死后才让下的。我还没死,爱谁下谁下。
金仲兵(小说):51区的罪孽
我后来发现,舅舅是见什么厉害,就崇拜什么。因为他没见过地狱,所以不崇拜。
有一年天旱,他偷着在自己的耳房的一张桌上摆着一个那时几乎看不到的白面馒头,跪在那里念念有词地向老天爷乞雨。当时正是我中午放学的时间,被我路过发现了。
看他那神秘的表情,我竟然有点害怕了,于是跑开,到院外南边的地垄沟里,蹲着屙粑粑。
说到这事,是因为我早上不想吃粗玉米面做的干饼子,又赶上大冬天,害冷,不急就憋着,好几天才解决一次。没想到,舅舅乞雨的时间,正好和我想屙粑粑的时间赶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尊重谁了。
我蹲在地垄沟里,面对着中午时分仍然显得清冷的太阳,感觉有些目眩。凛冽的西北风从背后袭来,一阵一阵推着我的身体向前忽悠着,几乎要扑倒的样子。寒风也毫不客气地穿过我下半身的空裆,裸露的部分被迫毫无保留地吸收着这阵阵寒风,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低了好多,正在进入冰冻的临界状态。再出不来,大事不妙。我深深地吸进空气,再气沉丹田,试图努力将不需要的废物挤压出来,但似乎无济于事。
天干物燥,人体内循环失衡,不少人都是这样。对我来说,是站着被憋死,还是蹲着被冻死?屙屎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人生选择,也是一个哲学命题了。
时间太久,不知是冻得还是憋得,我浑身变成红紫色,只好用肘支在膝盖上,再用双手托着脸,不由地也向着太阳神尊崇地祈祷起来:老天爷呀,快让我屙出来吧......
这世上有句哲言,就是心诚则灵。身体下面一阵轻松,稍有舒畅之感。我不由地为祈祷成功而祈祷:请继续,老天爷!
一阵风猛地飞旋过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右脸响起:小兔崽子,怎么能对着太阳公公拉屎?我猝不及防,脑袋一下向前杵在地梗上,屁股向上撅着,小半截几乎要冻僵的屎棍子倒插在菊花上,像极了古观象台上的那个指针,正对着中午12点时太阳的中心,十分神奇、狼狈和搞笑。
舅舅紧接着拎起我宽松的棉裤上沿,直接往院子里拖。我喊着:还有屎,还有屎,但舅舅像发疯一样继续他的动作,屎棍子也折断成里一半外一半,连前面早被冻得发紫的雄棍也被顶了一下,好痛。
一路被拖回舅舅的院子,他非要让我进耳房给太阳公公赔礼道歉。
我说,我也在向太阳公公说好话呢,已经快见效了,让你这么一闹,又全没了。
他被我气得差点笑出来,让我重新整理好衣服,告诉我以后注意点,别对着太阳拉屎撒尿。我说我记住了,他就挎着粪筐,出去拾粪去了。
他的话我没太在意,但桌上那个雪白的馒头让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上前去一把拿过来,掰了一半,给太太公公留了一半,几口吃了,进了他家的正房。
里面热乎乎的,我忽然有些困了,上了炕,躺在离锅头最近的热乎乎的位置,倒头就睡着了。梦里,又是一场接一场的男女革命战争,我这一派的娘子军大胜敌方的汉奸队,发报员也跟着我得到上级奖励:批准她当我的革命夫人,而且是组织决定,不得违背!感谢,感谢!
不知为什么,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我从小一见水就紧尿,这毛病,竟然在庆功会上发作了,真不是时候。
感觉就要把持不住了,我翻身而起,冲向茅房。还没蹲正位置,裤子也没退到底,前尿后屎就像渭泾分明的两股喷泉,分别向各自的方向排泄而去......
冬天里,空气流动慢,味道只在身体上下的一个平流层上弥漫,躲又不能躲,闻着实在不怎么样,但我想到几天来的憋屈,这时候却如释重负,心里就一个字:爽!
完事了,我捡起舅舅准备在一旁的大约有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土坷垃,找了找合适的角度,对准后面来回擦了擦,扔掉,又拿起第二块,再擦,扔掉。这时候,我浑身通透,提裤子走人。上学去了。
刚到学校,听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村里刚才来了一辆非常高级的小轿车,二话不由分说,打开招待所那间屋门,拉着那位南方夸子就走了。同学们没有人能说得清这是为什么,他被拉去了哪里接受审问。
这事就算过去了。
金仲兵(小说):51区的罪孽
一两年后,我进入重点学校,也慢慢花了些功夫用在学习上,考试成绩进入前几名,加上一直在班小组组长任上,表现出很强的领导能力(就是你不让我管,我就要管你的那种),因此获得一个“三好学生”的称号。期间还得了一个数学竞赛的奖项。这些让我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豪。
实话相告,我提前并不知道这些人生美事会降落自己头上。记得发奖那天的前一晚,像有命运安排似的,我父亲将我哥嫌小穿不了的一双棕色的斜状带子的凉鞋扔给我:“归你了。”还命令我洗干净那双常年都保持肥沃状态的脚丫子。
洗脚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种煎熬,但父命难违,而且舅舅像上班一样,照例晚上在我家闲聊。他附和着,“褪一下你的污泥脚”。
在巨大的压力下,我很委屈地抠掉了每个脚趾中间几乎要与肉长在一起的黑泥巴,放在洗脚盆旁边的地上。盯着这些相依相伴的小伙伴们,我有些忧伤。——在人生无数个断舍离之间,做出一个决定往往是很难的事情。
连续换了三盆水,才刚刚可以见底,基本露出了脚丫子的本来面目。我这时才发现,在水中荡漾着的这双正在长大的脚丫子竟然这么白晰,肉肉的,软软的。我忽然好想再借着搓泥的功夫,好好摸摸它了。这时舅舅走过来,手伸到水里,捏了我一把,“这小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把那两只里面充满了黑色腐质淤泥的布鞋扔在屋前窗台上,看着那个被右大脚母指头顶穿的破洞,友好而轻蔑地笑一笑,说:“老伙计,继续给我弟弟的臭脚透气去吧!!”
正是六一前后的初夏时节,我上身穿那件大哥替下来的尼龙半袖凉衫,下身只穿一条蓝色的迪卡布裤子(那时还不时兴穿内裤),习习的凉风从裤腿直吹到51区,浑身上下沐浴在这柔柔的春风里。脚下踩着这双四面透气的凉鞋,好轻呀,像要飞起来的眩晕感。初夏,真好,我爱你!
教室里,老师公布成绩和颁奖的时刻来了。在同学们不断投来的注目礼中,我连摘桂冠,在讲台前后上窜下跳好几回,有点拿奖拿到手软,都不好意思了。
春风得意之际,与我同桌的这位女生,也睁大了杏核眼,面如桃花般,冲着我投来崇拜的目光。她今天好像很大胆。因为我平时就发现,她时不时地老是扭过头来偷着看我,在我偷看她的时候,难免四目相对,她总是赶紧低下头去,假装写作业。
这位女生,名符其实的班花,长得像七仙女。学习尚好。特别是出身好,是当时杠杠的“非农业户”,与我这类“农业户”人口分属不同的社会阶层。所以,人家从小营养就不一样,加上基因强大,对我来说无异于嘴边的“天鹅肉”。
名字就不好意思说了,怕大家跟我抢。不过可以分享的是,我在那天晚上的梦中曾经与她相遇,那一夜,我还因为她“尿了床”。后来才知道,那是我长大必须跨越的一道槛,没想到,第一次是她。
人们常讲“人生四大幸”,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一天,我认为几乎就是属于我的人生高光时刻,四大幸,除了它乡之远,差不多聚齐了。
诸君皆知,我把我所有的心事和经历都跟舅舅讲,哪怕他听后总是对我开骂或数落,但这是一种习惯,叫“路径依赖”,或者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次同样地,他听后对我进行了客观而辩证的分析和教导,特别指出对女孩子“不能不要脸”(就是要有礼貌、尊重),但“也没法避免”(就是多少可以赖皮一些)。可惜我一直没有听懂,直到长大了也没全明白,直到婚后若干年才悟透......
格物致知,我悟性不够,至于知行合一,本来就难。我越活越迟顿了。
金仲兵(小说):51区的罪孽
有一天班,主任给我们介绍一位新来的英语老师,我忽然发现,这位老师竟然就是南方夸子校长。真的是世事难料呀,转了一圈,从校长又变成了老师,我以军队级别的概念算计着,他肯定亏大了。
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多亏我此前没有对他有过不利行为。这时我还想起来,有一回我还偷着扔给他一块我吃不下去的玉米饼子。这算不算对他的好呢?
我从小喜欢猎奇,其实也有一种担心,怕他记不住我的好,会在课堂上给我穿小鞋。经多方打听,据说是他被平反了,之前当了一段时间的神父,现在国家缺乏英语人才,他又被“抓”来,充当起我们的英语教员来了。
不得不说,经过很多事情之后,他与我早前眼中那位神采奕奕的校长大相径庭,背部微驼,记忆力已大幅减退,课堂上时常受到一些坏同学的嘲弄。
我对这事一直记忆犹新。等后来上了中学,经私下里各方查阅,发现这是一起历史冤案。国家用人之际,有些问题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对他个人而言,我想,是不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他像了泄气的皮球,一下子失去了坚持和抗争的毅力?确实,没有了压力,人也就松懈了。说难听点,就是废了。按废龙大哥式的著名逻辑看,人还是需要被骑着脑袋的,不知对不对?按我们那里的土说法,叫作:人生就像驴拉磨,必须戴上捂眼。
也是,一心向内提升自我修养,当从心有不甘到天经地义进行转变的时候,必然能做到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地给主人进行度的往复式转圈圈。我后来看了电影《少林寺》,里面的和尚们练功时踩出来的一个深深的脚坑,与驴拉磨踩出来的蹄坑除了外形大小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产物。我很聪明,用这样一个形象的例子,来加强化我的这种认知。
时代确实变了。
磨坊里的驴拉磨逐步升级成电动磨,那根核心轴的方向,也由竖直改而水平,磨豆腐的效率大幅提升。——轴心和方向都变了,一切必须跟着变!生产力是个纲,纲举目张是也。
世世代代以拉磨谋生,进而自认为天经地义的驴友们,在得到解放的那一刻,却一个个地失业了。这场面,如同清末被遣散而得到解放、获得自由的太监。但大清没了,世道变了,找谁说理去?
我的舅舅虽然也像取了捂眼、失了业的拉磨驴一样,但他必竟还是人。不同之处,他像换了一个人,不再信什么太阳神,也不管我向哪面拉屎撒尿了(因为他实在没有精力管我),而是对钱有了新的崇拜。
在刚刚实行“联产承包”那时候,他将自己分到的那几亩地好好重新收拾了一番,除了精耕细作这些农家必备之外,大集体时代遗留在地里的石头子,都被他一粒粒地捡了出来,堆放在地头。每到春耕秋收时节,他总是守在地旁,甚至搭上帐篷住在里边。这样过了好几年,他家的粮食多了吃不了,卖掉一部分。
另外,因为交不了收购粮,没地放,他反而犯起了愁。其实大家都存在同样的难题。舅舅受托,一方面去协调粮库,一方面到县外周边去卖粮,帮大家换一些现钱,好贴补生活之用。因为他过早介入粮食流通领域,在当时触犯了政策禁令,因此还被管教过。
再过几年,政策环境越来越宽松,他也顺风顺水干起了粮贩子的生意,后来有了自己的收贮企业。春风得意马蹄疾。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农民企业家了吧?
不过,后来由于一笔银行贷款没能还上,倒窝不成,被银行告了,法院说是挪用贷款罚,还为此坐了几年。
等他出来,头发花白,面色沧桑,俨然一幅老人模样。这让我想起了那位衣冠道校长,也就是后来的英语老师。
从此,他又回到原先教训我的那种精神世界里,见了我就顺口一句“人生无常,活着就是受罪造孽”,还告诉我,钱这东西真是王八蛋,要不然,我怎么会栽这么大的跟头呢?
一蹶不振的舅舅,开始看一些奇怪的书,有一回,他跟我讲起了衣冠道校长,说,那哥们儿可不一般,曾经是燕京大学毕业,在北平解放前,差点听了老蒋的训令去了那边,但由于受了地下党同学的影响,感觉有道理,才留了下来。
没想到的是,地下党同学在后来的运动中先他而去。他一直隐忍,直到衣冠道这起冤案事发,又再坚持到平反,这才算让他恢复了正常身。“但是,也因为平反,他反而成了废人。”
我说:“他教我们英语,好多内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强赶鸭子上架,活该同学们取笑他。”
舅舅一听不高兴了,“你懂个屁,人家可是燕京大学毕业,你查查去,比你们现在的清华、北大强多了。”
书中暗表,在舅舅也已经“废掉”的那段时间,老校长正担任某教会的某某职务,并且,在活动中遇到一位他的同学的漂亮女儿的漂亮女儿,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听到他的传奇人生后,对他是百般崇拜,万般体贴,粘他,爱他,竟然让他重燃欲火,再次焕发了勃勃生机,还为信仰事业留下了火种。
金仲兵(小说):51区的罪孽
说到校长死灰复燃这个事,还有另一个类似的故事,我拿来证明一下老校长恢复正常男人的可行性。这是一桩半真半假的糗事,曾经被我舅舅批成是人间最大的罪恶。
据说,有一个准新郎为了响应优生优育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婚前到乡卫生院进行体检,年轻的小伙子脱光光进去,面对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女护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进退不得之际,他的生理反应却不通人情世故,那个长颈大蘑菇赤祼裸展现无遗。
他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脸红耳赤地想要退出去,但又迟疑不定。这是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恶念顿生,似乎悟到了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用那时候时髦的话,叫“紧抓机遇”。他暗想:错过今天,必将今生不再!既来之,则不如安之,于是他反而有点蛋定了。
这场面让一般人难免想入非非,包括这位小哥,但对于阅人无数的护士来说,不过是规格略有不同而已,所以她仍然把这点尴尬当例常。走到小哥跟前,护士低头盯着他的51区。
小哥捂得更严了。护士拿镊子拨开小哥的手,好家伙,硬挺挺、红赤赤到发紫发烫,像要爆炸的样子。护士也有点出乎意外,脸色开始泛红。她假装镇定,拿着镊子晃了一下,说“得拿个大镊子”,想借机转过身去,走开片刻。没想到,一转身的功夫,镊子的勾挂住了小哥腥红剔透的外皮,鲜血马上流了出来。
女护士慌了,赶紧去喊人,但卫生院没有治疗能力,只能转院。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生猛的小哥也因此落下了性残疾,从此雄风不再,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泡了汤。
后来有人说,这也不是什么真病,而是一种心理病。更精彩的是,人们说要治疗男人这种病,只要让当初伤害他的女人来治。具体而言,就是让女护士用她当初给小哥留下的美好印象来刺激他,治好他。
据说,女护士也因为工作不认真受了处分,并且,领导还要让她对小哥的后半生负责。当然不得不提一句,这小哥本身就是独生子,而更厉害的是,他的爸爸是一位局长。
后来的事情不用编造,完全符合中式逻辑:女护士一方面出于所谓工作压力,一方面她也有一种莫名的动力。——要不然,怎么会发生医疗事故呢?
出于保险起见,她自己多方打探到一些相关的医学知识和事例,觉得有八九成靠谱了,就答应、当了小哥的夫人。后来的结果,与校长的情况殊途同归,人生圆满。
舅舅真是个神经质。他当时仅凭道听途说,就到我家里来,说,现在的人,没法说,一切全是罪过。
我当然不以为然,反而在一旁插话:“这家伙是不是还有点不老实呢......”
我对此事兴趣盎然,到处打听,不断补充细节,再发挥我添油加醋式的语文功底,讲给身边的孩子们听。现在想想,这可是我在人生早期,为社会启蒙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了。
金仲兵(小说):51区的罪孽
舅舅从小生活在馄饨的世界中,形成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人生观,这直接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在人生道路上转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舅舅与校长有了联系,还成了好朋友,从此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神经兮兮的人。
他背地里频频向我讲解上帝的种种好,让我不胜其烦。我不懂,他为什么对一个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张口闭口老是这一套?
他给我举了好多我小时候应该算是负了罪的例子,包括向太阳拉屎撒屎、打架、让女孩子当发报员、夫人等,列举了小哥受伤、女护士陪嫁的故事,当然,还有我偷了他给太阳公公上供的馒头。这是他头一回说出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时我是看你小,饿得、冻得可怜,连屎也拉不出来。想必,太阳公公看了也会原谅你吧。”
其实,我哪有什么机会犯大恶之罪?我最有罪恶的时候,其实也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况且,我只是在游戏中模仿一下指挥千军万马、怀抱美女夫人的样子,又不是真去那啥了,何必上纲上线?
直到我年至不惑,有了些宗教情结和哲学基础之后,我发现,但凡想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自己却在后方怀抱美女夫人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由大及小,不妨从秋天看其中一片落叶,我忽然觉得自己从小养成的那种君临天下的英雄气魄,如果放在一个平行的信仰世界里,好像真的是有罪之人。
也许,为了超度我和所有世人,舅舅真的有了信仰,而且似乎忙得不亦乐乎。
说到这里,大家发现一个问题:我舅舅终身未娶。
至于原因,直到现在我似乎才有所领悟,但永远无法证实。
我想,如果说他年轻时是好奇和无知,现在也只能按他的逻辑说,应该是最后理性的选择了。
有一回,他要去国外参加什么活动,临走前,给我写了一张纸条: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
所以,
今生今世,
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
乞求他的宽恕,
来弥补我的罪。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日